游 子 心
——琼瑶家乡行回忆录 (作者:陈季春)
(《衡州文化网》独家首发)
一、日日向衡阳
琼瑶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她的故乡衡阳。
“无尽的怀念,无尽的乡愁,期盼在不久的将来,能把所有所有的怀念和乡愁一起勾销”。1988年初访大陆时琼瑶如此表达自己的乡思。那是1989年5月6日下午5时许,琼瑶和丈夫平鑫涛先生的小车停在下榻的雁城宾馆楼前。迎候她的有她的堂叔陈族祥、陈季春(笔者)、堂哥陈诗伟、堂妹陈丽君、政府有关领导和宾馆工作人员。
琼瑶梳着卷发,瓜子脸庞,51岁的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那位陪同琼瑶被琼瑶称作“湖南骡子”的欧阳常林(当时湖南广播电视报记者、当今的广播电视厅厅长)跑上前来,弄清我们与琼瑶的关系后,便把我们介绍给琼瑶。琼瑶领着丈夫鑫涛跟亲人一一握手见面。她第一句话就问我:“我们陈家来了多少亲人?都到齐了吗?”
她那稍带点台湾味的“国语”,听来含情脉脉,非常亲切。我告诉她:“我们才得知你们到来的消息,衡阳市区的亲人来了一部分,还有好些没赶到,乡下老家还不知道你们回来了。”
这时,琼瑶的表姐王代训、表哥王代杰、和表外甥唐昭学、表外甥女小刘等也赶到了。琼瑶一眼认出表姐,姊妹拥抱,热泪纵流,久久不肯放开,激动地哭了。怎能不激动,海峡一隔四十年,还是第一回在家乡相聚啊。放开紧贴的脸,又紧握对方的手,泪眼相视。那神情恍若又回到四十年前的光景。童年的凤凰(琼瑶乳名)让表姐拉着手逛衡阳大街,去上小学。一年时间,小凤凰的父亲陈致平因羁留上海,母亲袁行恕远去教书,对小凤凰和弟弟们的照顾就交给了代训表姐。当年青春妙龄的代训表姐,风华年少的代杰表哥,相见都是年逾花甲了;当年她去台北时,我这位叔辈还是摇篮里的娃娃,重逢已是“不惑之年”。
琼瑶说:“我说嘛,我要回来看你的,我天天都在想念你们呀,想念我老家呢”。
“如何伴征雁,日日向衡阳”。欧阳修或言欢聚,或诉离愁,与游子琼瑶的心是多么相通。
二、人似秋雁来有信
在琼瑶夫妇下榻的雁城宾馆3栋6楼套间,离散多年的亲人欢聚一堂。身居异乡的琼瑶和故乡的亲人都期盼着这一天,两岸骨肉,一支血脉,两相期盼,一样情切。“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发衰。‘亲人’相见不相识,笑问‘家谱辈份’来”。
我大哥、琼瑶的堂叔陈族祥(抗美援朝志愿军,受过伤,立过战功)曾抄下与琼瑶有关的家谱,寄给琼瑶一份,这时又拿出同样一份家谱,展开在琼瑶眼前。她怀着寻根的心态看着家谱。追本溯源,渣江陈氏家族开房远祖陈朝知官拜明代镇威将军,与王船山反清复明失败后隐居渣江毓秀村,琼瑶是第十一代嫡孙。
琼瑶祖父的祖父陈维之,做过清代江西九江知州,彭玉麟还委任为九江造船厂总办,为官清廉。维之去世后,家道中衰,到她的祖父也就是我的大伯伯陈墨西出生时家业渐渐破落。大伯伯自幼聪颖过人,受业于塾师,能过目成诵。1890年乡试授廪贡生,1907年毕业于两江优质师范学堂。1909年留学日本与黄兴相识,经黄兴介绍认识孙中山先生,孙很赏识他,与之过从甚密,不久经黄兴介绍加入同盟会。1911年,辛亥武昌首义告捷,1912年(民国元年)初,他随孙先生回国。翌年应湘籍革命党人黄钺之邀,赴甘肃秦州(今天水市)共商举义大计,起义军一举推翻清朝在甘肃的统治,之后被委任为甘肃省军政府教育司司长。1914年,袁世凯为恢复帝制而出卖国家主权投靠日本,他弃政从教,回归衡阳故里,在南路师范学堂任讲习。孙中山在广州建立革命政府大元帅府,他奉召赴粤,简任大元帅府谘议,还担任过湖南宁远县县长,北伐总司令部顾问等职,为官廉正,百姓称他“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琼瑶的父亲陈致平属“祥”字辈,名叫陈祥均,1949年与夫人袁行恕携子女离乡去台(墨西大伯伯和我父亲不愿去台,兄弟俩就留在衡阳)。她的父亲在台湾仍从事教育,任台北大学教授,著名史学家,由他主编的十辑《中华通史》受到台湾、大陆专家、学者一致认可。
琼瑶本人属“诗”字辈,谱上名叫陈诗喆,1938年生于四川成都市,1949年随父从衡去台,至1989年已离家四十年了。听着家里亲人叙旧,看着家谱,缅怀祖父生前业绩,她陷入沉思,更增添对祖父的崇敬之情。
“可是”琼瑶深情地说:“爷爷早已离开了人世,我们没能在他的晚年见上一面,真是太遗憾,可他老人家留下的精神财富真是太多了,‘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她从小就能背诵很多诗词,常会在适当时候用上一两句。“雪泥鸿爪”是苏东坡的比喻,我说:“苏还说过:‘人似秋雁来有信’,去年你说要回家乡看看,果然你就像衡阳雁一样按时回来了,真讲信用”。
琼瑶笑了,平先生也笑了。太太乐,丈夫陪着乐。平先生是一位模范丈夫,上楼后,他还没坐上一会,就被“湖南骡子”欧阳常林叫去商议在衡三天的活动安排(实际上是官方安排)。刚返回,他又从冰箱里拿来冷饮让大家吃,当然也少不了他太太一份。忙完他又悄悄坐下,依然静静听着太太与亲人谈家常。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琼瑶,你去年到了大陆也不回家看看,这是为什么?”
这话问得琼瑶发窘。我说琼瑶已在她的新书《剪不断的乡愁》说清楚了,几十年都过去了,还计较多等一年吗?
三、青杉翠竹是衡州
我一提琼瑶《剪不断的乡愁》,代训的女儿、琼瑶的表外甥女小刘便捧出几本《剪》书请琼瑶签名。琼瑶钢笔书法透着文气,很漂亮,我和大家交口称赞。她频频摇头说字没写好,十分谦虚,接着对我说,“听说季春叔你的诗联书法有功力,像满爷爷”。她说的满爷爷是指我的父亲。我从小受家庭熏陶,仅仅有些这样的爱好而已。她和平先生酷爱书画古玩收藏。1986年听说她们要回来,我将清代王柽:“回雁峰头声断处,青杉翠竹是衡州”几句诗写了一幅中堂,原本想让他们挂在书房给人以常住家乡的感觉,可人还未等到,书法就不知哪位老先生 “看”走了。给小刘签完名又展开家谱,她说她要弄清大家的辈份,唯恐对长辈称呼出“差错”。 我们自报名字和辈份,她认真找着家谱上的名字让我们“对号入座”,并在家谱的空白处记下。在座的人多,她有点记不住。二十年前年届四十的我小她十一岁,一不小心就凭年轻的面孔称呼我,当自觉欠妥时,歉然一笑,说:“你看我老说‘你,你’的,又忘了称呼‘季春叔’了”。
我和大哥辈份大,琼瑶让我们和她坐在一条沙发上说话。其他就请随便坐。大家你言我语介绍墨西大伯伯晚年生活情况,这是琼瑶最关心的。其实大伯伯晚年过得还好,为有关部门供职,但长住兰芝别墅,月薪近百元(50年代物价低,其数可观)。1960年他去世时,国家正面临巨大的自然灾害,物资奇缺,也不曾吃过多少苦,多蒙政府部门照顾,常有计划猪肉(当时的美食佳肴)等供应。老人家一生俭朴,乐善好施,常把些计划猪肉和一部分薪水送给乡邻,德高望重,备受群众爱戴。如有身体欠佳,或有什么困难,总有亲人和热心乡邻去照料。
记得家父常往墨西大伯伯的别墅走,那时我还小,家父几乎每次都带着我,我称呼墨西大伯伯,是因为墨西排行老大。家父名叫陈少礼,文书兼善,一生长时间文事大伯伯,与大伯伯一同追随孙中山先生,是大伯伯名副其实的秘书。大伯伯虽年事已高,仍忙于著述,他的文稿有时让家父起草,稿子大多又让家父书丹誊正,而研墨的事无论在家还是在别墅自然要我来干。《船山故居沿革及坟墓》以及如何保护湘西草堂等文稿,要作为提案参加省人民代表大会,由于赶时间,大伯伯不让家父拿稿子回家(别墅与我家住处毓秀村相隔两里远),要让父亲就案同书。两枝毛笔共个砚台这就增加了我的“工作量”,两只小手轮换地磨个不停,手都发酸,磨的墨还供不应求。那时我还未上学,受家父与大伯伯的影响,已识字习书。一次我正在纸上涂鸦,听大伯伯和家父谈及他台湾的儿子菊池和致平兄弟,还有什么“凤凰”,我问凤凰是不是小鸟,能不能飞。大伯伯说 ‘凤凰’能飞,能飞到这楼上来的。大伯伯的书房在二楼,幼稚天真的我,还以为楼外真有什么凤凰飞来,殊不知大伯伯是指已飞台湾岛上的凤凰(琼瑶)。可以想象,高龄的大伯伯思念离散的骨肉心情多么殷切。三十多年后,凤凰终于飞回来了,不是“飞”到书房,却是“飞”到坟前。
1989年4月9日开始了她的第二次大陆之行,访北京、看西安、走洛阳、探长沙、游览张家界,最后回衡阳,马不停蹄,归心似箭。她一张嘴,可要应付不少的交谈对象。人家进了宾馆,还没顾上洗一把脸。为让琼瑶夫妇休息,大家起身告辞。可她夫妇要请大家在宾馆共进晚餐。
四、精卫将诚填海沟
用饭时坐席排位,琼瑶夫妇很讲究辈份,定要让叔辈坐上宾席。大哥一定要琼瑶夫妇坐上席。我和侄女丽君支持大哥的意见。代训、代杰、昭学则是琼瑶的支持者。两相谦让,礼让不下,半天都站着。还是我想了个“交叉法”,让琼瑶和她族祥叔坐上席,平先生和我对坐两方,这才终于坐好。琼瑶举杯起身,抑制不住的激动,说:“二位叔叔、表哥、表姐、外甥们,为阔别四十年今天终于团圆,干杯!”
大家起身,让我代表祝酒:“为‘新姑爷’平先生和琼瑶姑娘回娘家,为两岸亲人四十年能有一聚,干杯!”
琼瑶与平先生都十分谦恭,圆桌可以转动,夹菜很方便,他俩带头不停劝菜。我们碗里菜堆满了,还轮换地劝。我们都不同意这样,琼瑶说:“四十年聚一回,劝一回菜,不多吧”。后经协商才把劝菜的“专利”移交表外甥。她打趣道:“昭学,在座你年纪不小,可你辈份最小。劝菜的事就你来吧,多给长辈夹点。”
做名家的长辈我们有苦有乐。在“那个年代”,只因为我们是琼瑶的亲人,家父跟随墨西大伯伯那段历史有“问题”,我家的“政治待遇”每况愈下,年老体弱的家父,扣上“历史反革命”帽子,虽在人间,生不如死,子女个个受株连。我本人无论在部队还是回到地方,长时间“夹着尾巴”做人……但受苦再多再大我也不敢对她说,所受小苦小乐倒不妨幽默幽默。我告诉她,一次我在书店买书,一个冒失鬼多嘴泄秘,说我是琼瑶的叔叔。大家闻之先是抬头,后是摇头,甚至有的干脆说:“呸!他是琼瑶的叔叔?拿证明来看看,凭什么做人家叔叔,冒牌!”还有一次,琼瑶的成名作《窗外》在衡阳发行,很快成了青年人的抢手货,书店里挤满读者。我和朋友也挤在其中,眼看书不多了,那位朋友唯恐买不到,灵机一动,居然把“琼瑶叔叔”一张“牌”打出去。不想真管用,我们还得了个“优先”。想起这件有趣的往事,在那第一次与琼瑶共进晚餐时,我兴奋地不由得也捧了几句。接着话题一转,我问她是否有兴趣回家乡拍拍电视、电影,或投资搞点什么实业。她说她十分愿意回来拍戏,只是家乡没有机场,没有高速公路,拍戏的行头太多,实在不方便。记得同年九月,她拍电视剧《六个梦》,虽未回衡阳,却也是在长沙拍成的。离衡返台时隔四个月后,我们叔侄重逢省府榕园宾馆,她把自己正用着的计算机兼打火机送给我作纪念,至今我还珍藏着,而在我心里珍藏的却是她在雁城宾馆晚宴干杯时,她深情地说的一句话:“干杯,我衷心感谢家乡的读者朋友,衷心感谢我家乡的所有亲人!”
琼瑶(右一)、平鑫涛(中)夫妇与作者陈季春(左一)在省榕园宾馆合影
话题转到她夫妇的《皇冠杂志》社和出版公司上,他们告诉我,出版公司是自家独资经营的,公司有60多名职员(并不是现在网上传的是什么家庭小作坊),每年出版书籍的种类数以百计。接着平先生问我《皇冠杂志》是否看过,并邀我去台湾走一走。
饭后,我便去衡阳汽车站联系车辆,为琼瑶次日回渣江祭祖随行人员备用。听说是台湾琼瑶回家祭祖包车,车站负责人十分热情,指着那百十辆客车由我挑选。我告诉他市政府接待处王雄飞处长(当今衡阳市政协主席),亲自过问用车的事,他说市委、市政府领导要求无论大车小车、车辆驾驶员晚上一律在宾馆过夜等候,对车况、驾驶员要求高,安全问题更是要严格把关,要保证做到万无一失。
琼瑶家乡行日程三天,时间紧,领导没有安排她同衡阳市文学艺术界人士见面。1988年访北京,1989年回家乡,市文联一直准备与她座谈联欢。当我介绍了这一情况后,琼瑶说:“我的时间不由我自己支配,这次不能和家乡的同仁欢聚,我深感遗憾,恳请季春叔转达我的歉意并请代我深表谢意,下次回来我一定拜访家乡同仁。”
琼瑶夫妇给我们赠送纪念品时,我也给她夫妇准备了两幅条屏“梅·竹”国画,代替当年被人“看”走的“青杉翠竹”书法送给他夫妇作纪念。因是我自己画的,画得好与不好,夫妇俩都十分高兴说:“我们一定要好好珍藏”,次日,她的堂弟诗华也赠送了一幅书法作为回礼。
晚上暂别时,我转达市文联领导的意愿,请琼瑶为文联主办的文学双月刊《文学天地》题词,她很高兴接受了。
在8日告别衡阳之前,她让我把题词转给《文学天地》。遗憾是我转给《文学天地》一位负责人,他却面露不悦,并拒绝接受。这显然是因为琼瑶未能前往“座谈联欢”而引起的误会。那一纸题词,至今我还慎重地珍藏着。她是这样写的——
《文学天地》的读者们:
我把我对家乡的爱留下,
愿各位永远幸福快乐。
我想琼瑶为什么不能安排自己参与那次“座谈联欢”?那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误会,说严重点那是“时空”的误会,是“历史”的误会。一个中秋深夜,我独自踏着幽幽的月光,漫步在湘江岸畔。那时海峡那边正刮着什么全民“公投”风,其居心无非就是利用两岸天堑,水隔金瓯,割断源远流长的炎黄血脉。那一颗颗“乡恋乡愁”游子心会答应么?幸福的天伦之乐还有没有?“误会”岂不又要重复发生。望着湘流,沉思着,波中月,游子心……我似乎捕捉到一点灵感,回到“无为轩”书房,偶得一诗:
怀念琼瑶有感
两岸同源好泛舟,湘江母唤橹声柔。
乡情难老老青鬓,国爱越多多白头。
台上当停离谱唱,世间可怕不归游。
险于天堑为人堑,精卫将诚填海沟。
五、近乡情更怯
春夏之交的五月,风和日丽。衡阳西乡的一草一木对于琼瑶是陌生的,又是可亲的。童年的她,每次随父母从衡阳至渣江都是坐着轿子,轿窗外的山山水水无不欢欣起舞,雀跃鸟歌,羊肠小道幽静而神秘。这些难以忘怀的情景像电视一般常常浮现在脑海。而今的山山水水仍然欢欣起舞,雀跃鸟歌,而且更加清爽激动,更是妖娆可爱。这微妙的感觉变化,在琼瑶的脸颊上反应出来。而这异样感觉产生的原因,应该出于“轿子年代”和“轿车年代”的变化吧。这是推想琼瑶心理随着时空的变化而变化,她就在这样的变化中与丈夫平先生同坐一辆小轿车经过西渡进入渣江境内。
渣江为衡阳西乡首镇,地处市西北约60公里的蒸水中游,为历代重要物资集散地。未修公路前,水运发达,蒸水汇于湘江,沟通西乡与外界的物资和文化。明末清初王船山曾多次游历渣江,寻访钟武遗址,并有题咏。蜀汉名将刘巴、清代名臣彭玉麟、清末民初大书画家曾熙等历代名人,都出生于此。我陈氏祖堂“毓秀村”三字行楷,就出自曾熙手笔。
琼瑶的祖居兰芝堂与祖堂毓秀村一山之隔,位于渣江西北五公里处。这里地呈褐红色,典型的红壤丘陵地带。旧时,为沿途乡邻出行方便,渣江与兰芝堂之间一条五公里石板路,原是琼瑶祖父的祖父维之和涵之兄弟创立的“兰芝共和家庭”出资修建的。(共和家庭指兰芝堂所有陈氏人口,无论在外在家,收入归公,统一支配,实行“家族共产主义”,这种大家庭形式延续许多年,至今还传为佳话)。如今,石板路早已变成通车公路。而塘坳至兰芝堂两公里一直未通公路,当地政府为琼瑶能乘车直达家乡,特地修筑了这条公路。
5月7日上午11时许,小车到达兴隆小学。琼瑶刚出车门,一位大嫂就热情地把一碗茶水捧送她手里。她有滋有味地品着四十年没喝过的家乡茶。同时,教室门口张贴的横幅大字映入眼帘:“一碗清茶敬游子,意好水也甜”。时近中午,气温较高,乡亲们见琼瑶夫妇已热得冒汗,就递上两把蒲扇,他俩欣然摇了起来。这所用来接待琼瑶一行的名叫兴隆小学,原是一所危房校舍,她在回乡前,听说当地需要重建而苦无资金,慷慨捐出重建工程所需全部费用。重建后,当时在全县村一级小学中堪称一流。当地政府要用琼瑶的名字为学校命名,被琼瑶婉言谢绝了。
琼瑶一行在用课桌拼成的“茶几”前就座,与乡村领导及堂叔陈稹、陈仲贤、陈季春、陈叔祥、陈鹫祥、陈鹈祥、堂兄陈诗络、堂弟陈诗系、陈诗环、陈诗华等亲人欢聚一堂。此次大陆之行,本来琼瑶把第一站安排在衡阳,以便清明扫墓祭祖。只因时值雨季,马路修筑艰难,进度缓慢。为让琼瑶早日回家,乡亲们争分抢秒,夜以继日,冒着风雨抢修了两公里的公路,还架起一座拱桥。同时在官埠乡诗波村小学至兰芝堂之间,也已修筑一条约一公里的新公路,与另一条通班车马路连接,琼瑶夫妇为之感激不已。
跟琼瑶促膝交谈的陈诗络,原来是儿时跟她一块作游戏的那个“小络哥”,而今他那被岁月染白的鬓发、刻下的皱纹,乍一见面已不敢相认。1988年在结束大陆观光之前,湖南电视台记者黄子林,专程到琼瑶的祖居兰芝堂和祖父墨西墓地拍了电视录像。她在录像中看见已经破旧的祖居,祖父的一抷黄土,也看见眼前这位在县税务局供职的小络哥。此时,琼瑶多么想听他说一说祖居的情形,祖父坟墓修葺的情况。可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毕竟她已扑入故乡的怀抱,沉浸在淳朴的乡音、深切的乡情之中。
六、腮边两行思亲泪
12时许,琼瑶夫妇来到祖父墓前,代替在台湾的年迈双亲供上祭品,献上鲜花和花圈。司仪一声祭奠开始,默哀……
陪同琼瑶祭祖的,除衡阳城里的亲属来了一部分外,在祖居和散居在外的亲属也来了不少。更多的则是本地的父老乡亲,他们都是自发而来,挤满了墨西墓地四围山头,少说不下5千人。他们欢迎琼瑶,也是哀悼墨西先贤。新中国建立后,墨西大伯伯曾担任过湖南省第一、二届人大代表,湖南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省参事室参事。年逾八旬,他在晚年仍坚持做些于社会和民众有益的工作。作为人民代表,他除了参加代表大会而外,还常常以省代表的名义写信给各级政府,代表人民,直言敢谏。如建议包产到户,揭露浮夸虚报,反映贫困,求拆食堂等,因此后来终被划入“右倾”之列。也因此有口皆碑,备受爱戴。西乡人民至今尚未忘记这位省代表。乘他的孙女回来祭扫之际,他们也缅怀、哀悼自己的代表来了。
墨西大伯伯生前长时间从事教育,平生推崇船山思想。年届八旬,退出教育界,又担任衡阳县县志编委会主任委员。1955年曾两次到湘西草堂和船山墓地考察,召集当地群众和有关部门负责人座谈,寻访船山后裔,搜集船山史实,考察湘西草堂及墓地建制沿革,写出约三万字的调查报告,得到当时的中共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民革湖南省负责人谢晋的重视,并多次致信肯定他的工作成绩,关心他的生活和健康。
默哀完毕,继而是琼瑶夫妇在祖父墨西墓前三叩九拜。琼瑶,这个墨西生前最心爱的“小凤凰”,虽不尽人愿,没能在爷爷生前“飞”到别墅楼上,但终于“飞”到了他的“身”前。当年的公孙俩,怎么也不曾想到,小别竟成永诀。四十年的乡愁,四十年的乡恋,无限的怀念,无限的哀思,怎能勾销于几个鞠躬之中,“墓前一盏瓜叶菊,腮边两行思亲泪”,她泪洒坟前,脸贴地上,久久地跪着不肯起身。
祭奠之后,琼瑶夫妇想看看祖父墓地风水,漫山遍野的人群挡住了去路,遮住了视线,无法了此心愿。只是仔细察看修葺一新的坟茔。高大的汉白玉碑上,镌刻着她父亲于台北亲笔撰写的碑文;水磨石预制板构筑的坟墓,其规模之大,用工之多是可以想见的。修墓之前,受琼瑶委托,欧阳常林与多方联系,得到有关部门的热情支持,长沙和县里派了工程师实地勘查,精心设计,用材均在长沙预制成品运来。当时,正值清明雨季,由塘坳至墓地的公路正在抢修,还不能通车。修筑墓围的麻石预制件,每件重达一吨,用板车每次只能搬运一件。除几个路基好的地段可用板车外,其余全靠人力抬起板车前行。有时板车陷入烂泥中,好容易才抬出车轮来。头上雨淋,脚底路滑,水汗交流,寸步难行。从清晨到午夜,吃得苦,耐得劳的乡亲父老,谁也没有怨言。他们认为墨西是一位十分可敬的先贤,曾经追随孙中山推翻帝制,还是为国为民献余热的省代表,如今修路只是对前辈的一点回报。担负筑路任务的六一村和兴隆村的乡亲们,更是劳苦功高。正值春耕季节,有好些村民都是白天忙了一天的农活,晚上连轴儿转修路;古峰乡领导召集17名乡村干部分段督战,有空时也和村民一块流汗大干,精神可钦可佩。清明节那天,我和大哥从衡阳去给墨西大伯伯扫墓,经过正在修筑的公路时天已擦黑,乡亲们正干得热火朝天。大哥问他们为什么还不收工,他们说只要琼瑶能早日回来,我们吃点苦也高兴。为答谢父老乡亲,琼瑶在兰芝堂摆上几十桌酒席,宴请的对象是方圆几里的父老乡亲,来者有份,修路的更是宴请的嘉宾。酒席所用菜肴、酒水碗筷等用料用品,全都从县城西渡专车运来,厨师也是县府安排来的,唯恐扰乱乡亲们的正常生活。每桌十几个大碗菜,水鱼都用大脸盆装,琼瑶尊重渣江的酒席风俗,菜肴干汤各半,说是汤实则汤也内容丰实,只怕父老乡亲吃不饱、吃不好,筵席之丰盛,谢意之诚恳,可以想见。欧阳常林先生不仅亲经历,而且用他的相机留下这一感天动地的情景,这也是兰芝堂盛况空前的节日。
兰芝别墅离兰芝堂一箭之遥,别墅又叫排灯屋,因外观结构状似舞龙时用的排灯而得名。排灯屋是当年墨西大伯伯设计建造,四壁图书的二楼书房,是大伯伯晚年著述的地方,也留下孩提琼瑶许许多多的童趣轶事。按理琼瑶应去“故居重游”,可她就是没去。也许只因今日的排灯屋已非昔日的排灯屋之故罢。她有陈氏亲人和平先生陪着,在兰芝堂堂屋台阶木凳上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流着泪,静静地仿佛旁若无人。十分钟前步入朝门,步入石板禾坪,见到正待上菜宴请父老乡亲的几十张八仙木桌时,她还是那样地高兴,那样地激动。此情此景,不仅有欧阳常林先生摄影为
琼瑶女士(前左二)欧阳常林(前左三)步入老家兰芝堂
证,而且我又把欧阳当年手捧相机的镜头摄下,瞬间成为永恒。但一时的感伤不应为永恒,以言情著称的琼瑶姑娘,自己怎能没有情感?爷爷早已故去,说是物是人非还不是,是物也不是,人也不是,空留的祖居更是面目全非,那让她和弟弟们用来捉迷藏的深宅大院哪儿去了?怎么听不见爷爷亲切的呼唤声……
琼瑶女土(前右起五)、平鑫涛先生(前右起四)祭拜祖父陈墨西
七、不信衡阳雁不回
人生苦短。琼瑶离乡去台已是六十周年,1989年的家乡行,日历一翻又是二十周年。这二十年里,她的乡愁乡情乡恋如何?她没有忘记小故乡衡阳,更没有忘记大故乡湖南。1988年初访北京,许多出版社都主动把她的著作出版费送到她手里。据说她把那一笔巨大的款项无偿地捐赠湖南的公益文化事业了。她对湖南的文化建设功不可没,湖湘文化的复兴,文化湘军的崛起,如果没有她的影视文化作铺垫,可以说不会有今天这么辉煌吧!《六个梦》、《还珠格格》、《梅花三弄》、《水云间》等十多部电视连续剧与湖南经视台合作,这是对故乡的支持,更是个人情感的投入。衡阳她怎能忘记,衡阳是她的祖籍,是她真正的故乡。对衡阳这片热土,似乎缺少她更多的情感注入。然而,衡阳又怎样呢?衡阳不是缺少情感,而是缺少欧阳常林那种“湖南骡子”的倔劲。为了能面对面采访十分低调的琼瑶,他跟随着琼瑶大陆行的整个日程,直到游三峡的船上才接受他的采访。彼此缺少沟通而让他备受冷遇,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可想而知,正因他当年的那股“倔”劲感动琼瑶的心,才有当今湖南影视文化的异军突起。如果说我当年在晚宴上邀请琼瑶夫妇回乡投资建设是因为交通闭塞未果,那么如今这个问题已不是问题。衡阳交通已不滞后,滞后的应是观念问题,琼瑶是衡阳的一张世界级名片,十分响亮。如果大家认同,过去我们很好地利用这张名片了么?试想汉语世界里有多少代青年入了“琼瑶热”。在他们中间,恐怕大多都会乐意接受这张名片。假如“名片”上印有“衡阳市琼瑶纪念馆”、“渣江琼瑶故居纪念馆”、“琼瑶热”慕名来衡旅游观光的同时,我们还可以顺水推舟,将他们导向南岳风景区。“南岳旅游热”照样可以折转导向“衡阳琼瑶纪念馆”,到了衡阳也就可能去“渣江琼瑶故居纪念馆”。“纪念馆”如与衡阳“中国南方影视基地”为邻岂不更妙。我们希望这是一个可圆的梦,但不应让它是一个“单相思”。也许海峡那边的琼瑶还不知道衡阳的梦,但我们应该最终要请她进入“梦”中的主角。有朋友对我说,您是琼瑶的叔辈,可以牵线搭桥吧?朋友的话使我想起当年市府为她夫妻离衡返台送别午宴上她留给我十分深情的题词:
我爱我的家乡,
更爱我的亲人,
但愿——
从今以后,
能常常聚首!
琼瑶为陈季春等家人亲笔题词
二十年过去了,琼瑶再没有回家,但我们在通信和电话中有过多次的心灵“聚首”。在我曾代表有关单位的邀请下,她为《衡阳日报》“星期天”栏目一百期、市文化局拟创办影视文化中心等题过词,每每都是非常热情,有求必应。我相信她的“乡恋情结”永远都会系着家乡。这篇回忆录,是从我当年两万多字的笔记中浓缩而成的,也是专为她的家乡行二十周年写的。我要告诉她,别后的二十年间,家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宽敞的高速公路四通八达,民航飞机场也正在修建,家乡的千山万水更秀了,家乡的一草一木更美了,家乡的人还是一样可亲可爱。我深情地怀念和珍藏着她回家乡的每刻时光,更殷切地期望我们不久的将来能在家乡再次聚首。
这篇回忆录还是用刻在石鼓书院石板上我那篇《重修石鼓书院记》结尾联语结尾吧:
相思游子心相许,不信衡阳雁不回。
2009年5月6日于无为轩
[!--temp.p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