瘌痢头张强的儿子张锋要结婚了,华光崭亮的新房就缺台电脑。儿子是计算机专业毕业的。
张强的父亲属于城里的边缘人,他也就有城市户口,但国家却没有给他安排工作。张强少时学“偷”技,一生以“盗”养家,多少次他想脱胎换骨做点正当营生,“条件”却不允许。有父如此,儿女一生难抬头!儿子虽不理他,他却希望大学毕业闯上海的儿子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他决定最后干一次,便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他的伙伴们这两年都长驻上海滩。
在火车上,他没有伴,一双贼眼虽然习惯性地到处睃视,但心境落寞,不敢妄动。他坐的是硬座车箱,三人座上有两位打扮时髦的女孩子,对面是三个土里叭哩的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现在的人都贼精,身上根本带不了多少现金,他又是孤身一人,所以打消了在车上工作的念头,跟邻座们相处融洽,买一袋卤蛋都分给了他们。
身边的女孩很皮肤白晰,脖颈上有条白金项链。很多人都有职业病,尽管他不想在火车上工作,钞票和值钱物品却总是要引诱他,使他浓眉下的小眼里闪着精光。夜深了,车上的旅客昏昏欲睡,他身边的女孩闭着眼均匀地呼吸,白金项链在他的眼里是件极具诱惑力的活物,仿佛正扭动身躯向他招手,他发现项链的“罩门”挂钩处正对着他。
张强的心控制不住眼睛和手脚,他慢慢地将左臂往上抬,抬到齐女孩肩膀的地方。对面的旅客真睡假睡也都闭着眼,那惯于掏衣裤的手指用了35年,虽然有些僵硬却比凡人要灵巧许多,没费多少功夫白晃晃的项链就进了自己的裤袋。
他安心睡觉了,下车时,顺便把他前面走的一位先生屁股上的口袋掏了。
张强一生不偷熟人不盗邻居,儿女还是怨他不成正果,儿子懂事后就没有叫过他“爸”。儿子在上海,他却不敢找去。一下车,径直奔向混江湖的伙伴们。他从火车上收获的项链藏在衬衣口袋,不准备亮相,也就是不准备出卖。他们的东西一般都卖不起价钱,他要送给儿媳当见面礼。
伙伴们对这个老江湖的到来并没表示多大的热情,他年事已高手脚变迟钝了,特别是那亮光光的脑门,太醒目,他们行动的时候都不招呼他。一位好哥们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是儿女都在拿工资,比不得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不劫富就不能济贫,你还是莫动手保个好晚节!”
这些家伙的日子好过得很,小偷小盗已经成为很多人的职业,被警察抓住大不了罚几个钱,也不像原来那么被人鄙视,他们只是嫌弃自己,张强决定孤军奋战。上海这几年他活动过几次,繁华热闹地方已经摸熟,几天来收获也不小,一台普通台式电脑就差那么一小角钞票。
大型超市是“倒卖”衣裤一行喜欢光顾的地方,这里保安多,向顾客伸手必须有十二分的运气加技术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张强进了超市,专找人多的地方转,双眼如猎犬样捕捉他所需要的信息,手里还不忘象其他顾客样挑选商品。一个小时后,目标锁定,这是一位三十来岁打扮入时的女性,她挤在做活动的物价化妆品柜前,这是超市中人最密集的地方。他慢慢靠过去,利落地摸出她挎包里的小钱包。
“你干什么?”
他刚转身,那女的一声大喝。他往前疾走。
“我的钱包!”女人大叫。
坏了,这敏感的三八婆!他心中暗叫不妙,双加快了步伐。女人的叫声引起保安注意,张强已到了门口。门口的保安发现情况,他已经出了大门并撒开脚丫子跑。
张强没有从两侧的车道退却,而是跑向正面,这里有几十级台阶,顾客很少从这边上来。大理石台阶很滑,跑了几级,脚一歪,身子象球一样往下翻滚。因为他已发福,圆肚子加快了翻滚的速度,他这身子也怪,滚着滚着就往右侧边,“咚”地摔在三米处的地面上,这里是无人注意的花圃。他迅速脱下恢色衬衣,只剩里面的白色背心,极快地把钱包里的钱掏出来放进裤袋,将钱包扔进花坛中,再把灰色衬衣往头上一盘,象阿拉伯人一样。
化妆后,他的胆子大了,心也镇定得多,移脚准备大摇大摆往路上走。无奈,右脚踝扭伤,右膝盖骨钻心地痛,整个上半身都痛。他灵机一动,左腿支撑着上半身、拖着右腿走出花圃,走上人行道,一个半歪着身子的跛子出现在街边。他堂而皇之地招了一辆“的士”,关车门的时候他看到两个保安正站在人行道上四处张望。
张强让车开到医院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浑身痛得更厉害,右腿已经拖不动,他只得蹲在地上。
儿子!他突然发现不远处一位穿灰色西装的小伙子,喜出望外,脱口叫:“锋锋”。小伙子没听见。儿子一直以他养家糊口的方式为耻,如今儿子穿着毕挺的职业套装,夹着锃亮的文件包,自己这狼狈相怎好意思让他看见。他垂下了脑袋。
多年的“职业”生涯,锻炼了他钢铁般的意志,他强拖着身子十步一歇,给自己办了住院手续,又给伙伴打了电话。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张强不时摸着长瘌痢留下的光亮脑门,他后悔。他想挣一台电脑讨儿子欢心,现在弄得电脑买不成,还不知要赔多少医疗费!他摸着衣袋里的项链。这真是好货色,白得耀眼,鸡心是钻石的,天蓝色,上面刻着白字,是两个大写的英文字母,字母刻得非常精致,圆圆润润没有一点棱角。他摸着项链,心里想着给儿子的电脑泡汤了,给儿媳的项链一定不能卖!
这天,他又闭着眼躺在病床上,一条打石膏的腿僵直在床上,另一条腿吊在床沿,充分享受荡来荡去的自由。病床边来了一个人,从脚步声听出不是医生护士,一个激灵睁开眼。儿子!
“锋锋!”他激动,音节脆、急。
儿子默默地站在床边,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伙伴们送的香蕉,剥了皮再递给儿子。儿子没有接,也没有叫他“爸”,只问钱够不够。他和儿子跟本没有言语上的勾通、情感上的交流,他老婆是他和儿子的纽带。儿子站一会儿,大概十分钟吧,就走了。儿子没有秃顶,没有在社会上流浪,儿子比他幸福比他有出息,儿子不理他,他也满足!
第二天探视时间,儿子又来了。这次,儿子提了一个保温杯,炖的香菇猪脚汤。儿子记得他最喜欢吃这种猪脚炖香菇!
儿子仍然没有叫他也没跟他说什么。张强心情特别好,狼吞虎咽地吃着香菇、啃着蹄花,突然他记起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看不惯他这“匪”相,便停住,斯文地细嚼着。
“我这有样东西,送给你女朋友!”他要巴结儿子、讨好儿子。
他从裤袋里拿出在火车上收获的白金项链递给儿子。儿子不情愿地接过去,漫不经心地瞄了一下,白脸突然变成红色。
“你这是哪里来的?”儿子态度凝重。他小声说火车上顺手摘的。
儿子的脸越发难看,又问:“你有不周到的言行吗?”
他仔细看了儿子一会儿,吞下一口猪蹄说:“我跟他们处得不错。”
儿子沉思。他吃完后,儿子便走了。
第二天的探视时间,儿子又拿来一保温杯香菇炖猪脚。等到张强吃完,儿子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打开来,一条白金项链躺在特制的床上。这是一条款式新颖的崭新项链,儿子把项链连同盒子还有发票递给他,说:“这是我从金号换的,有机会你给我女朋友。”
儿子对他这位父亲说话总是冷冰冰,好象前世跟他有深仇大恨。
张强这人特别随和,很少跟外人计较,何况是儿子。膝盖稍好一些他就要求出院,住到儿子的租住屋。晚上,一个女孩挽着儿子的手走了进来。
张强张眼一看,吓得脸红耳赤,心扑通扑通急跳,恨不提立即就僵直在床上——
这女孩正是他来上海时的邻座,准确地说是他身边那位戴白金项链的女孩。
“爸爸,锋锋说您来上海做生意摔了腿,我一直抽不出时间去医院看您,您不会怪我吧!”女孩脆生生地说。
他只好把脸露出来。他真是后悔到极点,后悔自己不给儿子争气。
“哎呀,您上次跟我坐一起!”女孩子握住他的手,就象久违的亲友。
“这就是一家人的缘份!”儿子笑着说。儿子一直在维护两人的面子!
“你好!”张强看不出异样,心慢慢平静下来。他拿出儿子给换的新项链,双手递给女孩,“你也没到家里去过,初次见面,一点心意!”他素来不会文绉绉地说话,这句夹生普通话说出他一层细密汗渍。
“谢谢爸爸!”女孩双手接过,“锋锋去年送我的项链上次来的时候挤丢了!”
儿子笑着说:旧的去了,新的就来!
张强的心这时跳得正常了。他想自己这条腿瘸了更好,腿瘸贼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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