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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1-06-30 16:36:28 来源:衡州论坛 作者:东方血红 点击数:
萱洲对河是衡东大浦新开村,是外公的家,解放前叫老屋岭上。 河边有一栋纯木结构的旧屋,房子是我外公当年打牌赢长沙贩子的“杉排”建的。
外公有个很书生气的名字,叫周梅诗,是个当年在衡山县尤其是萱洲一带很有影响的人物。他一生最大的贡献应该是杀了很多占领衡阳萱洲的日本人,杀了具体多少我不知道,但他的名字确让日本人寐食难安又怕又恨。
他手下那一只百十人的队伍,叫民团也好,叫游击队也罢,反正,外公一生自由惯了,既不投靠国军讨银子扩编队伍也不归顺林彪去打白崇禧,以至于林的“四野”在衡阳吃了小诸葛的亏时,我外公却在江边小屋歇息。
传闻地下党找过他,想争取他一同革命,他以“革命”就是杀人与强盗无异为由拒绝了。
外公是追求自由与爱情的,因为能断文识字,又爱读历史书籍,故不信佛,不求仙,只相信自己的思维与个人的生活经验。
那个木屋里六十年前就曾住着一个妹子,是我的外公悄悄供养着的另一个家庭。妹子后来为外公生了孩子,但外公一直没娶她回老屋岭上那个家,听母亲说:是妹子不愿去。
她喜欢江边,喜欢在江的两岸飘来飞去……
那个妹子本是萱洲街上一染铺家的童养媳,她的丈夫是个长不大的侏儒,在她十六岁那年,侏儒死了,染铺老板说她克夫,要把她卖到衡山的妓院。听说妓院老板带着二十块光洋来萱洲验货,她就把自己的脸涂得乌黑,把妓院老板吓跑了。
于是,老板折磨她,每天早上要她代替雇工挑河水,一家染铺每天的用水量是很大的,从河边取水到染铺有一百多级的街梯,她在累与饿中记住了每块青石板的样子,青石也记住了她这个瘦小单薄的女人。
在一个三月的早晨,天下着雨,雨把青石板洗得又滑又亮,她摔倒在石板上,与两只大水桶一起滚下了河底。桶子烂了,她不敢回去,一个人跑进了河边那片开满桃花的桃林。她在桃花下晕倒,醒来时外公正守在她身边。
外公听完了她的故事,一个成熟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作出了一个决定:救她并好好待她!
外公派人送给了染铺老板二十块银元,把她带过江,找个江边村子的林姓人家,办了收女儿的过继酒,随了林家的姓,取名九妹子。她做了别人的女儿,做了外公的女人。
衡阳被日本人占领后,炮楼修到了湘江边。离老屋岭上最近的一个炮楼驻扎着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小队长叫平野。
日本人投降那年,外公带着一帮人缴了他们的械,平野没有反抗,因为他不能反抗。很难想像,平野的妻子竟然是老屋岭上一个私熟先生的女儿,他竟然娶了她,生了儿子。
因为他的炮楼与士兵对当地秋毫无犯,所以这周边几个村子便的确平安无事。直到他孩子出生,战争结束,大日本帝国的太阳旗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南岳西山的夕阳里。
平野没有选择向国军投降,是因为他的妻子要求他向外公的“游击队”缴械,但他妻子没想到外公杀日本人是不问青红皂白的。
平野连同他的士兵被活埋时,几个村里的长辈要他看在孩子与孩子母亲的份上,饶平野一命,但外公不听劝阻,亲自开枪杀了平野,活埋了那个小队的十几个日本兵。
从此,外公因为杀日本人更出名,成了国共两军关注的地方强勇,成了当地百姓谈之变色的“恶”人。
可怜的是平野的那个女人与襁褓中的孩子,她抱着孩子跳了井,她那做私熟先生的父亲便成了个疯癫的老头,疯老头在一个冬天的早晨绻缩在萱洲的街头,等人发现时已僵硬了!
湖南和平解放前夕,当地的几个地主与保长拉外公去香港,外公舍弃不下林九妹子,要带她一起走。
当时,湖南去深圳的交通已瘫痪,沿途到处有民兵巡逻与解放军的盘查站点,加上九妹子有了身孕,行走已是不便。外公思想了一整夜,算算自己除了杀日本俘虏这件事外,认为自己一生并无滔天大罪,既然罪不致死,他便决定留下来陪九妹子,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将来叫父亲。
第二天早上,外公在满天的阴霾下与那些要逃命的朋友告别,他说自己不会死,共产党只杀十恶不赦的恶霸与土匪。
那年的春天特别寒冷,外公除了回老屋岭上参与土改处理田产外,只带着九妹子去了一次萱洲的桃林。桃花未开,花苞尚未见蕾。
外公在冷风中拥着九妹子,说:“认识你时,你就是这枝未开的桃,等到桃花开了,我们的儿子也出世了!”
从桃林回来,外公守着木屋再没出门,他开始盼望着一个自己也摸不准的结果。
有时他提心吊胆,因为半夜听到了远处又有熟悉的乡绅被镇压的枪声;有时他释然,因为只要捱过了三月,看见孩子出生,即便死也罢了。
外公被抓的那个晚上,九妹子似乎有预感。那个上半夜,她抱得外公精疲力尽,完了她在外公的肩上很咬一口,留下一朵犹如桃花的唇印…
当子夜后的擂门声响起的时候,外公知道是该走的时候了,九妹子挺着肚子在后面追,但脚步是那么沉重,她倒下了,感觉到了胎儿在腹中的悸动,她晕倒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中……
外公被拖出门外并不远,就在离江岸不远的一个坟场被后面的枪子击穿了肚子。子弹从肚子前穿了个大洞,肠子流出来一堆,外公突然吼叫一声,抓他的两个人松了手,等到反应过来,外公竟站了起来,冲向江岸,杀他的人呆板着,看见外公抱着自己的那堆肠子,艰难地爬上江岸,然后跪下,一动不动,面朝着对河萱洲的那片桃林,像一座雕塑…
终于,历史让这一天的红旗卷走了外公的爱情梦,他“醒”了,倒在镰刀斧头下的枪声中。他没有逃走香港,没去台湾。他用生命的代价印证了他一生的爱情。
也就是那个夜晚,黎明时分,九妹子的生下一对双胞胎,旷世里扯出了两个宏亮的男孩声音。
那个当年的九妹子,一直未嫁,她带大了孩子,孤儿寡母年年过河,去守护着萱洲对河的桃花,去回忆只有她与我外公才知道的桃花故事……
当我童年里第一次坐船到萱洲河边,过河时我的母亲会指给我看那栋旧日的木屋,渡江后,母亲会带我进屋喊几声外婆。
我的外婆已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我记不清她的声音了,只记得她的笑容:慈祥又充满幸福的笑容。
她很满足,因为,她曾经有一个用生命爱着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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